今年的情人節搭機返回台灣(Taiwan)。在台時間不長，還是被分成了三大塊：工作、親人、朋友；地點則從台北，飛台東，回屏東，最後從高雄搭高鐵北上，密集約會後才從桃園離境。
幸運的是什麼都做了，即使有不完美或無法繼續陪伴的遺憾，也不會承受不起。反而是回萊頓以後，持續癱瘓多日，是被什麼東西重擊了，久久都起不來，就像有勤奮意思的勇士之珠一直躺在那兒(左圖黑紅白相間的珠子)，聽到獵物的呼喚聲後，也只能轉轉身而已。暫且先怪時差吧。
現在想說的是，此行目的地雖然是台灣，去程和回程的飛機上卻都被「大陸說」包圍。怎麼樣呢？
去程時，隔壁坐了奈及利亞與德國混血的商人，正拿著大把奈國政府的鈔票，準備到廣東佛山購置校用書桌。雖然他大半生都在歐美成長，成年後所做的生意多半與母國奈及利亞的政府標案有關，之前做過醫療船，現在則針對教育方面，就算是商人的身分，生意重心卻設在拉哥斯(Lagos)，生意焦點也擺在什麼才對奈國最好。我想是當醫學院院長的父親教得好，也是基督信仰使然吧。他所屬的五旬節會(Pentecostal Church)是非洲最火旺的基督教派，被聖靈充滿講方言是一個特色；巧合的是，我的第一本翻譯小說《幸福推手》以非洲為背景，裏頭也有提到五旬教派。
聽這個商人講非洲，講自己的成長，也講中國製造與消費市場在未來的不可或缺性。以他作為商人的角度看，全世界幾乎沒有一個國家的價錢比中國低，而一般消費者擔心的產品品質問題，對熟門熟路、有評判指標與技術的商人來說，並不是問題。他們知道如何找到品質好又便宜的貨物，而這樣的可能性尤以中國為最。對他而言，困難是找到適合的接頭人，對方語言要通，也要熟悉當地市場，更要是值得信任的合作夥伴。這種角色舉足輕重，利潤高，大部分也都被所謂的ABC(他是第一次從我口中聽到這個詞)把持，他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這個人，生意也才進行得下去。這筆要好了，可代表以後也許源源不絕的交往啊。
台灣呢？不在奈國商人的考量範圍之內。台灣呢？對坐在回程飛機隔壁的上海商人而言，恐怕沒得跟中國比吧。中國隨便派一、兩個城市的人民到台灣買珍珠奶茶，整個市佔率就飽和了。怎麼比？
這話難聽，卻實實在在點出中國腹地大、物產豐富、民工便宜的優勢，面積不到3萬6,000平方公里、人口只多上海400萬的台灣島怎麼比？當然就要把特殊性拿出來了，比如台灣的文創事業，新聞就報導「幾米星空特展」特有的溫柔與感情厚度便是樣樣要求數大為美的中國所欠缺的。
商人大叔還點出中國沒有的台灣特質：民主機制提高人民自由平等，公平正義得以伸張的機會，姑且不論實情如何，這種機會總是比事事靠關係的中國多太多了。他自己從船長身分退役後，不留在中國上海享受人生(他的月薪高得嚇人)，反而到渡假勝地開餐廳，全家以該地為第二故鄉多年，局外人的身分讓他對富裕中國的實情看得很徹底。
大叔說，中國沿海的富裕多是由剝削從內陸省份過來打工的勞力撐起，那富麗堂皇的景象底下全是醜陋的不公不義。達官貴人作威作福，奢侈的程度簡直不下有天皇老子的年代，沒有人在乎國家的發展，只積極避免自己責任範圍內產生麻煩。貧富差距不談，兩億的有錢人對上十億看不起醫生的窮農民，死老百姓永遠是死老百姓，沒有關係就打不進富貴的圈子，那利益太大了？誰要分呢？追求資本市場經濟，卻保留極權政治，讓中國成了一個龐然怪物，全世界其實都忽略不起。說著說著，禁不住就模仿了大叔的口氣。
他對我做歷史的身分很感興趣，言談中也多用年代區別以說明中國的變化，比如從毛主席年代(約1950)的榮耀媽媽到1970起的一胎化政策，從1980的沿海人口外移到現在漸減的外移人口，以至於這些變化對中國社會的影響，他都有一套看法。一胎化導致極端的寵兒現象以及無所事事的青年喪失現實感，中國都發生過實際案例；追求經濟發展的結果也導致人人以錢為貴的社會氛圍，財富成了衡量人性的指標。
這也許才是最令人可嘆的地方：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在中國不重要。劉曉波是誰又做過什麼真的不重要。
大叔臨下機前依依不捨，頻邀我到他的餐廳坐坐。而我對一個中國人如此熟悉他國家的歷史，且能侃侃而談，說怎麼批評都是抱著希望自己國家好的心態，到老得做不動了也還要歸根，這樣的姿態竟讓我感動了。先不管他是誰，問問自己：到底有沒有能力也這樣關心台灣呢？數算台灣的歷史，認清其中的變化，然後為它找出一條最好的出路？
上海浦東機場(Shanghai PVG)又大又寬敞又舒適又現代，三樓出境大廳的天花板從空中射下把把白箭，讓人很新奇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設計。走在上頭好像萬箭就要穿心了。大叔的話若被寫下出版，恐怕對中國執政者來說，疼痛的效果肯定不下這幾把箭吧。
我的轉機經驗其實算順利，雖然才十點多就沒有磁浮列車可搭，出不了機場是有點可惜，在裏頭和民警、海關、銀行行員、餐廳小姐聊聊也有不少樂趣。轉機即使沒有台胞證，只要備妥兩張兩吋照片、台灣身分證、150RMB也可以辦出一次出入境的證件，順利搭機離開。照片甚至可以在機場拍，不麻煩。不過，不是所有中國機場都可以這樣，行前還是問個清楚比較安全。其實，為了省事啊，「小姐，妳下次還是把台胞證先給辦了吧」，一如民警小姐所言，也給我哼哼哈哈地回了。
出海關時，問左臉頰帶酒渦的海關弟弟說：「台灣人通常走那個道呢？外國人嗎？」他大概以為我找麻煩吧，只靦腆地笑笑回應：「中國人吧。」「喔，中國人啊，好榮幸啊。」不知道當時笑得這麼可愛的他，心裡是不是在幹譙我，耍天真哩。
是不是中國人是個議題，撇開它吧。不是人的問題，也不是地的問題，更應該不是想像國界的問題。要是人在中國不被當人看，怎麼努力也做不了中國人啊，因為根本沒有這個類別。根本來說，是人的價值問題。什麼才叫人啊？
「Taiwan is doomed！」J曾這樣對我說，當時我只舉起拳頭，輕輕捶過他的右臉頰。這個小孩不懂，還只看到奈國商人的故事，還只追求數大為美的榮華。讓他去吧。但願，他也懂溫柔深情的厚度，看到做人多元多面的價值，之後再為自己做選擇。我也就不會嘮嘮叨叨，反而會對著他逗我，說要去天朝底下那座城的臉哈哈大笑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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