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edda Palemeq

有一種歷史不是殘垣斷壁，也不是白紙黑字，不必人們爬山涉水前去膜拜，也不需學者孜孜矻矻挑燈夜戰。這種歷史就活在一個人身上，跟著他渡過晨昏日夜，喜怒哀樂，功成名就，退隱山林，又生老病死。

民國100年（西元2011）2月21日，我到屏東縣牡丹鄉石門戶政事務所，正式登記改用漢名與族名羅馬拼音並列的名字，如左圖，也正式背起名字後面的歷史。

王雅萍是自出生到現在，家人給予並熟用的漢名；Yedda是陪國中同學上英文補習班時，給班裡的老師取的，英文原意是「美麗的聲音」；Palemeq則是我們這一家的家屋名，由長嗣（長子或長女）繼承。

台灣政府立法院於1995年修正「姓名條例施行細則」，正式開放台灣原住民族恢復登記傳統族名，可採漢名與族名羅馬拼音並列（如我的）、或以漢字音譯原名(如耶達·巴勒梅)、或漢字音譯與羅馬拼音並列（如耶達·巴勒梅 / Yedda Palemeq）。然而，正式恢復族名的人卻不多，新聞數字顯示截至2010年底，51萬名的原住民中，僅不到2萬3000人恢復，比例不及4%。

開放恢復族名是美意，能不能或願不願意恢復則是另一件事，可以鼓勵，但還不必成為指責的理由。這會兒，我的態度又彈性了，什麼都好。這不是鄉愿或無關痛癢，反而是了解背景以後的寬容，也是意有所指的看法。

使用漢名和族名羅馬拼音並列的姓名，又保留對自己有意義的英文名字，便是刻意把歷史帶在身上。

首先，我無法不使用漢名，因為家裡人只知道我是雅萍。說實在地，村裡頭到了我這一輩，父母親們都已經習慣只取漢名，族名可有可無，而我剛好是無的那一塊。為了名字，已經和祖母、母親詢問多年，仍然沒有結果。難道真要為了自己的需要，便忽略長輩們如何經歷過台灣國民政府任意分配漢名的年代，所造成的影響便是下一代自然地失去族名，而硬要給自己重新取個排灣族族名嗎？祖母說曾祖母曾希望喊我這個長孫女叫tjuku，母親卻說打從我出生以來，家裡就根本沒有討論過這件事，而一直使用我的漢名。後來，從熟悉排灣族文化的老師那兒學到長女可以繼承祖父母輩的名字，因此我可以是marau（奶奶的名字）、或是saljen（外婆的名字）。

其實不論是tjuku、marau或saljen，都跟我很有距離。一來，我從來就沒有族名，在親人的認知裡，我只是雅萍；二來，怎麼取都是強求，不僅親友、自己陌生，也可能就此忘了起先是怎麼失去族名的。於是不取，不給自己排灣族名，只是要記得那段失去的過往。失去讓人迷惘痛苦，卻不應該就此遺忘；也許，記得才是最好的解藥。

沒有族名，卻有一個伴著我成長，替我找到一條人生出路，親人以外的朋友同事們都這麼喊我的：Yedda。多年以前，國中同學的補習班英文老師一聽到我是原住民，便立刻替我取這個代表歌手或好聲音的英文名。我不介意英文老師的刻板印象，也一度想朝職業歌手發展(唱片公司曾說我的聲音溫暖動人，外型卻要加強，需要減肥的意思吧)，也不介意所謂的英文語言霸權，彷彿使用這個語言就是在自我殖民。

並非都是如此。有一種用法是刻意的，是在意識層的運作，是表達某種意見的。我繼續使用Yedda的理由就是如此。

即使英文是霸權，我的生命卻因為在學英文之後產生了有意義的轉變：我學習外國文化語言，我能打工自給自足，我接觸原住民國際事務，我研究世界歷史，我運用這個國際語言，到處講台灣原住民的故事。這些都是叫Yedda做過的事，雅萍反而不怎麼常見，tjuku、marau或saljen更是陌生。英文只是工具，是不是殖民要看怎麼用。Yedda用的，挺反殖民的吧，至少她是有意識地朝那方向走。

原來擔心戶政事務所會阻止我，Yedda畢竟不是排灣族名，即使我用盡口舌，表明來意，公家單位仍然可以有理由不讓我這麼一廂情願。不過，還好一切順利，也似乎是太順利了，沒人在乎恢復族名的人想叫什麼名字，倒在乎拼法對不對而已。

如果Yedda不算恢復族名，Palemeq這個家屋名便是了。父親的父親（vuvu，爺爺）那邊原是春日鄉士文村的人家，後來才遷到牡丹鄉大梅。幾年前和排灣族語老師回士文探訪，四處尋問Palemeq家族的老房子，坐在幾戶人家家裡交談後，發現士文村確實有Palemeq，還不只一家，不過因為遷出去的時間久遠，現在也沒有人能確定他們的舊家到底何在，就連Palemeq家的親戚也都下遷到春日村或別處，因此更難確定了。

士文是位在半山腰上的村落，地勢隨著一排排房屋緩緩爬升。記得當時有個老人，遙指對面的山頭說老士文村就在那裡，以前大家都在兒打獵、耕種，後來才被遷了下來。聽著聽著，自己心裡不覺激動了起來，想像Palemeq家的vuvu們在山林間穿梭的模樣，這個名字到了二十一世紀被我帶到國外，還會繼續漂流，每到一個地方，就說一個故事。重點是它還在，它會在。

所以，我的名字叫王雅萍 / Yedda Palemeq。走過了一些日子，還需要反省，還要繼續走。記得是件好事。我的名字其實已經是段充滿記憶的歷史了，而且是現在正在進行式，有續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