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1996年開始寫,至2012年共累積21本,在左圖裡堆堆疊疊,有些是禮物,有些是自買,還有些是撿別人用不完或放棄不用的。
仍有幾本在流浪。它們隨友人的包裹,比寫日記的人先從荷蘭回了台灣,現在人還不知道要去哪裡領。右下角灰皮素面的筆記本則是正在進行式,內容物已經超過三分之二。
都寫了什麼了?
什麼都寫了,而且不只是寫,貼的、畫的、黏的、釘的、印的、蓋的樣樣來,只要能裁能剪能進能入就捨不得不放。
剛開始只是禱詞,用信仰的上帝當對象,拉哩拉雜說盡可說的,但也在信望愛的道理底下說的規規矩矩,即使有可以耐人尋味的私事,也幾句就脫不了企圖聖潔的光輝。現在讀來格外困難,像被擋在毛玻璃門外,看不清楚屋裡,吊足好奇人的胃口。
1996年暑假生平第一次出國(去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上暑期英文班),當時的日記已經脫離了禱詞形式,信仰對象的名號也漸漸被生活中的人事物取代。這個改變不算突然,出國幾個月前的日記形式已經不能算禱詞,只是還在文中保留與上帝對話的空間,然而這個空間在第一次出國之後的日記已逐漸縮小。我想跟美國不一定有關。
不跟上帝說話,也不自言自語,反而進入了一種維持很久很久的,跟生活當中某些人的對話,更確切的說,應該是跟這些人投射在自己心裡的虛擬對象對話。當時以為真真實實的,多年後才發現對話的都不是這些人,而是被想像出來的他們。一而再,再而三,三而四,四而五,還可以繼續數。由於自己的想像力不豐富,導致不一樣的對象,對話起來的情緒居然千篇一律,換了籠了,卻換不了自廢武功留在裏頭的鳥,到一種讓人讀不下去的程度。唯一留住自己的是貌似新詩的格式、突如其來的好字好句、和越看越順眼的書寫字體。
還好,慢慢地日記多了其他內容,和自己的對話,幾首詩,幾篇短文,沒寫完的小說,讀後感,時事評論,原住民、歷史、精神分析、電影、音樂......等主題式內容。還有一堆夢,精彩的很,比如以下這一篇:
"2002年1月10日
我走在台大對面的誠品書局前,突然被一個男人強行抱起,他說能不能借用一點時間。當然這並不是一個問句,我就這麼毫無心理準備,被他抱起往一台休旅車跑,這時我才發現幾乎整條街都是一樣,都有年輕力壯的男子強行抱起路上的女子,把她們鎖在休旅車內,載往不知名的地方。
我很害怕,卻故作鎮定想脫身的方法,想起男人的胯下是最脆弱的地方,我立即揮舞還可以動的手腳,很用力地攻擊,踢他的胯下,趁他痛到手一放時,還用左手掐他,甚至到他出血......。他受不了了,只好放我走,還丟下一句:妳會後悔的。
不知怎地,突然飛到這些女子被抓的地方,每個人都依偎在另一個男人身邊,都身穿藍色的袍子,都像個courtesan,都看起來溫暖而滿足?......穿著入時,花花綠綠,連眼睛周圍都畫得金金綠綠,修過的眉毛,刷過的睫毛,厚厚紅紅的嘴唇。
這群女子跟在抓她們進來的大老闆身後,穿著袍子,坐著,膜拜什麼的樣子,然後躺進滾燙的熱水。......我眼睜睜看她們整齊劃一地躺進冒泡冒煙的熱水,幾個受不了的翻了上來,但又馬上躺下去。每個女子,每個穿著袍子的,每個從街上抓來的女子都這樣死了。"
這大概可以被解讀成自以為是的夢吧,也許還有其他訊息,只是自己不懂怎麼解。日記本裡多的是這種自己不會解的夢,看了會笑,也會怕。寧願先放著不懂。
日記裡多的還有人名,有些記得,有些已經想不起來。能不能被記得和當時交往的親疏似乎沒有絕對關聯,很親的記不起來,很疏的卻忘不了;那也不一定是意識清醒下的刻意選擇,這些人和這些名字就這樣淡去,怎麼用力都不一定回得來。
記得的人名也分很多種。有持續交往中的,有已經失去但很想找回來的,也有已經失去卻是放心失去他們一輩子的。其中的標準又跟當時交往的親疏不一定有關,堅持最久的思念可以放心一輩子讓他留在棉花田裡再也不理會,短短一個月的紫色陽光笑容卻叫自己萬分捨不得,努力好幾夜尋找線索,真的好想再沐浴其中。
就是這樣。
日記可以寫得很愉快忘我,我常常花好一、兩個小時寫不到一頁,純然自得。讀日記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。花了一個禮拜翻完以前的日記,最常掛在嘴邊的是一個「幹」字,最常浮現的情緒是抱歉和害羞。看自己不斷重複,幹;看自己一直淪陷,幹;看自己明知不可為硬要為之,幹;看自己前說一套後做一套,幹;看某些人事奇妙地複製自己,幹;看自己現在都還在承襲以前,更是幹。
真正的好處是感覺釋放,是了解人 - 自已和別人都算 - 隨環境而變化真的十分自然,再以為痛苦地當下,都不需要執著,只要安靜,離開,放著,沉澱,微笑,開放,再重新投入。二十五歲時失去一份最執著的思念,十年後失去一雙最動人的眼睛,這兩人同一天生日,同一個國籍,這奇妙的關聯不看日記,找不出來。相當有趣。
於是我安靜,離開,放著,沉澱,微笑,開放,再重新投入。行李總有一本日記,繼續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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